一平方米的庄严

本年5月底，程金鑫第一次看到极新的抽水马桶立在屋里，马桶下面一圈密封的胶还没干透。

他伸手摸一摸，指尖感到小数湿。还得再等等，他思，万一漏水就白装了。那几天，每天早上外出前他都要专门去看它一眼。

程金鑫的家在黄浦区贵州路，一条藏在南京路走路街“背后”的小街，一头通向苏州河，一头穿过南京东路。某种进程上，它是上海城市的“里子”——在霓虹能干的另一面，是七拐八弯的老式里弄、陡得近乎垂直的木楼梯，和那些仍在早晨拎着马桶走向倒粪站的东谈主。

76岁的程金鑫，是本年上海终末一批告别手拎马桶的住户之一。

76岁的程金鑫。冯蕊摄

据《目田日报》纪录，1993年的上海仍有80万只手拎马桶。如今，这个数字降到了两位数。

当大部分东谈主已不再为如厕发愁，咱们仍思追寻这段30多年的历程——

一只只马桶，怎样成为问题的容器，推进一座城市在探索空间治理的历程中，看见和情切每一个具体的东谈主。

贵州路就藏在南京路走路街背后。冯蕊 摄

一

贵州路永祥瑞里一间商铺的2楼，是程金鑫的家。14平方米的空间，一张大床、一张折叠床、两个衣柜、一张小桌牢牢挨着彼此。

自1949年降生起，程金鑫便和父母生存在这里。

程金鑫生存的永祥瑞里建造于1929年。冯蕊 摄

每天凌晨4时，睡眼惺忪的他都会听到喊声“倒马桶嘞——”40多岁的粪工拉着大板车，绕过那时上海的第一高楼海外饭铺驶进里弄，惊醒的街坊飞快把马桶提到楼下。有东谈主在凌晨两三点钟就把马桶备好，恐怕错过就得再等一天。

空马桶在天亮后被取回，邻居们再用长长的竹筅“嗦嗦嗦嗦”地荡明白。

这番无时无刻的街景，藏着一部社会变迁史。

新中国确随即，上海东谈主均居住面积3.9平方米。20世纪50年代，上海的东谈主口数目激增，富贵之下是认敌为友的居住环境。

按照上海市房地产科学野心院原院长陈洋的说法，“全上海也就一千套”的花圃洋房、高等公寓里住着移民、巨贾和精英，户内独用抽水马桶，还配备洗手池、浴缸和淋浴，俗称“四件套”。一些小康家庭居住在“新型里弄”，楼栋里常合用卫生关节。无数普通上海东谈主，栖身在“老式里弄”“简屋”和“棚户区”里。

在南京东路背后的贵州路、宁波路一带，无数石库门建筑属于老式里弄。这些住宅在联想之初就莫得卫生间的位置。彼时抽水马桶尚未插足普通东谈主家庭。按旧时社会不雅念，“在家里弄个茅厕，那怎样行，都臭死了。”陈洋说，那时，女子的嫁妆里就有马桶。

府上清楚，1958年上海总东谈主口数为750.8万，其中713.26万东谈主的住所莫得抽水马桶。

那时印发的《上海市粪便处理手册》中神情，市卫生局下设“粪便料理所”，统筹28处粪船埠与23个清洁料理段。每个大衖堂里建了化粪池，出现了住户手拎马桶的恬逸。

二

东谈主们在一只马桶的日常里，保管着生存的体面与庄严。

程家换过三只木马桶。跟着舒服的木桶徐徐淘汰，更多东谈主用上了珐琅、塑料马桶。珐琅桶的底部容易开裂、生锈。中学时，程金鑫和父亲特意走了两条街，到山海关路挑选了更厚、更贵的塑料马桶，一用即是10年。

马桶升级了，不变的是倒马桶的日常。

早晨，倒马桶的东谈主多，得列队，认真先来后到；最盘曲的是雨天，倒马桶刷马桶还得撑把伞。

程金鑫谨记，当年衖堂里的许多东谈主在外作念工，为了省些钱，便把没用的油漆桶拿回家动作马桶。作念工的东谈主们早晨急着外出挣钱，回家后才会去倒马桶。风一吹，油漆桶常散出犹如啤酒发酵的臭味。他们夜深去倒粪站时，老是贴着路边快步走过。

1969年，程金鑫去贵州上山下乡，待到1987年，召回了上海。

彼时的上海依然有百万只手提马桶。《目田日报》1986年的一篇报谈揭示：“市区内非凡六成的家庭莫得卫生劝诱。”

程金鑫成亲后，父亲过世，他和太太、母亲沿路生存。家里装不下帘子，家东谈主们用马桶时，他只得撇开脑袋，其后干脆走到楼下和邻居唠上几句，未必我方憋急了，就跑去衖堂口的小便池处分。

别东谈主嘲他不够活络——对面的第一食物和中百公司明明有抽水马桶。程金鑫摆摆手，“家里的马桶才是我方的。用别东谈主的东西，总合计害臊”。

贵州路离南京路走路街的百货公司很近。冯蕊摄

一篇名为《“简短”问题》的市民来稿，谈出更多东谈主的辛酸。作家陈灵生“蜗居穷街老屋”，家中“大小卫生齐无”。他回忆，早年各家各户自备马桶，“有客来布帘子一档，‘哗哗’的照‘简短’不误”。几十年昔日，女儿已长得东谈主高马大，只好“简短”依旧。

最令他疼痛的，是友东谈主来访淡薄“用厕”的那一刻。“往常了半天也没法说出口，公厕又太远”，最终只得在雨中急促送客。他在文中叹谈：“那一刻，确凿把我逼到了思挖条纯碎藏起来的困境。”

三

在房地产科学野心院责任了17年的陈洋先容，改革通达后，上海市委市政府一直关注民生改善，尤其在处分居住困难方面捏续使劲，启动了一轮轮的老旧住房更新鼎新责任。

“销亡马桶”仅仅一个具体的切入点。陈洋说，其背后是“处分居住困难”的雄壮命题。这是城市更新系统工程的一部分，亦然一个典型“先易后难”的历程。

首先入辖下手处分的是简屋和棚户。用陈洋的话说，这是民生改善的首要痛点。1992年，上海启动“365危棚简屋鼎新”，仅用4年便撤销180万平方米危棚简屋，完成了场所总量的近一半。

其后又出现了折中的“贴扩建鼎新”。陈洋例如，“一栋6层的房子，每一层在北面扩出几平方米的空间作念厨房、卫生间”。

“那时一年不错销亡掉几万只马桶。”上海市房屋料理局城市更新和房屋安全监督处具体负责东谈主徐昌健说。

2017年，策略从“拆改留”涟漪为“留改拆并举，以保留保护为主”。

大拆大建的步调行欠亨了，但东谈主们对生存的期待从未罢手。

衖堂里，一些家里居住面积大的房主把房子租借去，在郊区为后代买了房。留在这里的，是程金鑫这一代，和那些持重的老东谈主。

永祥瑞里衖堂深处。冯蕊 摄

程金鑫也有过购买新址的思法。他目击飞涨的房价数了数手头的蓄积，又打消了念头。“这里住住蛮好的”，他劝慰我方，街上的商铺什么都能买到。他给老屋装上空调，给破绽变大的地板贴上胶布，每天用抹布把楼梯擦得六根清净。唯独的难处就是，“拎马桶有点不简短”。

程金鑫爱花卉，但空间有限，只可养些袖珍植物。王潇 摄

一个沉静的卫生间，成了更多东谈主关于高明的追求。

那会儿如故24岁的街谈社工陆顺凤去男友家里作客，那是一套新型旧里，几户合用卫生间。陆顺凤不敢喝水，砖木结构的老房子中，独揽电视在放几频谈她都听得清亮，况且是马桶放水的声响。

她只合计尴尬、十足莫得隐秘，却羞于告诉男友。直到成亲前，她第一次和对方研讨，一定要装马桶，哪怕东谈主工加材料要花上2000多元。“烧不煮饭无所谓，上茅厕对我太紧要了。”

四

“原先好多鼎新名目受到筹谋主义等要素的严格为止，难以思象。”陈洋说，然则当城市更新遭遇更深的阻力，便倒逼着城市料理者寻求龙套。

黄浦区作为全市旧区鼎新任务最重、难度最大，同期亦然挑战最大的中心城区，探索了“轮廓修缮鼎新、拔点抽户、托底保险”等花样攻克“拎马桶”难题。

陆顺凤见证了策略渐进地龙套。2009年，在她包干职业的片区，二级旧里正进行成片鼎新，每家户内加装马桶只需要私费130元。有低保户埋怨，我哪来的钱？陆顺凤很慌乱，“咱们那会儿根蒂莫得策略，错过太可惜了。”她代付了这笔钱。

2015年，陆顺凤当上了南京东路街谈龙泉住户区的党总支通告，片区年年都有首要的修缮名目。召开会议时，住户开动淡薄：“大修能不成给咱们装配抽水马桶啊？”政府补贴后，一户东谈主家我方开销的用度是110元傍边。

一些老东谈主仍然很执拗，万一装了马桶，没法轮到拆迁了怎样办？有老东谈主拉着她的手说，女儿快成亲了，我方天天盼着这笔钱给他买郊区的大房子。

时候带来谜底：终末两个街坊装配了600余只马桶后，2021年，片区相似比及了征收。

本年5月，陆顺凤目击贵州路也开动了老旧房屋的鼎新。她得知，如今仍是有了“抽户鼎新”的神情，也就是把部分住户的房子条约置换，让那些莫得条目户内加装抽水马桶的东谈主们，在抽户腾出的空间内领有卫生关节。一户对应一个隔间、一把钥匙。

抽户鼎新的卫生间 陆顺凤供图

“没思到政府会用这样多钱，就为了一只马桶的事。”陆顺凤很惊诧，抽户鼎新的资本远远跳跃户内加装。

陈洋说，原拆原建、条约置换等新模式的探索，都体现了旧改策略为均衡作念出的颐养。

策略抑止优化，让“装了马桶无法轮到拆迁”的记挂也逐步被打消。徐昌健暗意，先用钱把马桶装上，本旨东谈主们基本需求的底线，“哪怕几年后这里要拆迁，这笔钱也花得值得”。

五

徐昌健先容，数年前，上海将此前散播在不同名目下的责任统合起来，定名为“拎马桶鼎新”，专门攻坚终末的1.4万户。这符号着上海的“马桶问题”插足收官阶段。

他说，除了惯例的社区上报，上海还尝试了一条“不寻常的路”：通过监测全市几百个倒粪站的使用频率，反向排查哪些区域还有活跃的马桶用户。通过这种花样，在2023年13818户的基础上，又精确地找到了264户。

处分剩下的“少数”，查验着下层治理的细节。

本年相近春节，程金鑫听见一阵叩门声。“当场要开动装马桶了！在统计东谈主数。”时任南京东路街谈牛庄住户区党总支通告的于滨带着施工队站在门口。凉风飕飕，许多住户封锁房门听不见响动，施工队只得打起电话。电话那头很惊诧，“我从来没用过抽水马桶，真不错装伐？”还有老东谈主怀疑，“是不是骗子？”

按照于滨的说法，在宁波路，一个门洞里最多有16户东谈主家，面积从2平方米到50平方米不等，形成了绘身绘色的“七巧板”结构，由此联想与施工濒临重重矛盾。

施工队在永祥瑞里留住的足迹。冯蕊 摄

年后，施工队的司理刘兵第一次去程金鑫家。程金鑫和爱东谈主强调，抽水马桶一定得装在二楼卧室。可刘兵看了看，排布管谈是个问题。街区存在大片历史风貌，施工时要尽可能保护建筑外不雅。程金鑫的房子在沿街，管谈不成露在外面，走大师楼谈又得再行更正房间布局，确凿作念不成。

僵捏不下，工程队只好先作念别家。

程金鑫见着邻居一个个装好，越发焦躁，每天早上外出碰到刘兵，他都思启齿又合计不好兴味。直到4月中旬，一个邻居问他，“你这里还没好啊？这可不行！”他飞快拉来刘兵交代，“下周一定要给他搞好。”

这时刘兵发现，木楼梯下有一个斜角，囤着老东谈主不舍得丢的杂物。“就把这改酿成茅厕，咱们来思主见。这些东西咱们来丢。”

施工决策改了三四次。每次刚挖好管谈开动浇筑，程金鑫又会找到刘兵，面露难色地淡薄央求。

祖辈传下来的八仙桌，程金鑫不舍得扔，工东谈主们把椅角锯掉十厘米才总算挪了出来；茅厕与厨房要作念绝交，普通的木门拉开就会挤到吃饭的桌子，要改成推移式的；程金鑫又忧心，女儿的身高有180厘米，上完茅厕一站起来就会碰到顶上的楼梯，工程队只可竭力几厘米几厘米地挤空间。

程金鑫恻隐这只马桶。装好后，足足等了四天，取得装配师父的阐发，他才开动使用。冯蕊 摄

源泉，刘兵也合计盘曲，时候一长，他懂得了程金鑫的“认真”。爱妻俩期间挂记取生病的女儿，思护理他的需求。爷叔老是把衣裳理得笔挺，站在窗台边收拾着坚持花、楠木树的盆景。

“矛盾是无法幸免的。”于滨叹气，住户更介意的，是需求被看见的历程。午后只须施工，就有老东谈主打回电话，“怎样没和咱们研讨？”午睡时段的施工暂停了，东谈主们这才合计，我方的问题被放在心上。

六

如今在统统这个词上海，官方统计里仍保留着几十户由于房屋使用较少或个东谈主民风等原因毁灭加装马桶的住户。徐昌健说，政府既要全力处分问题，也尊重每个东谈主的生存节拍。“要是这几十户后续思装，咱们也会坐窝加装。”

只不外，东谈主们恭候的早已不啻一只抽水马桶。

于滨12年前如故街区的社工。在他回忆里，那时衖堂里还有许多刚退休的干部，精神刚烈。其后他去商品房小区作念了住户区党组织通告，又兜兜转转回到原地。

“东谈主们似乎比房子老得更快。”于滨叹气。这些年来，外地年青东谈主抑止涌入，许多老东谈主仍是奴婢子女迁往郊区新址，留住的东谈主们陆续更为脆弱。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6次跑到居委会诉说：冬天她拎着痰盂下楼，在70度陡的窄木梯上手一抖，东谈主摔了，桶翻了，脸面全没了。

于滨坚贞到，与那些年青的小区不同，日益年迈的街区更需要被看见、被职业。“能给他们提供些什么”，马桶不外是漫长岁月中的一个阶段、一种需求。

正如陈洋所言，居住环境的改善是轮廓性的，“弥远不仅仅仅一只马桶”。当最基本的如厕需求取得本旨，东谈主们对居住品性的期待当然进取滋长——卫生间要有明窗，房间需要采光，从“有地方住”迈向“住得恬逸、安全、有庄严”。这条改善之路，远比装配一只马桶漫长。

复旦大学素养熊易寒对此不雅察则更为系统：“科技创新看的是高线，要看有莫得苹果、特斯拉这样的顶尖企业；经济发展看的是中线，是各类商场主体的平均水平；民生保险看的弥远是底线——最弱点群体的生存品性到底怎样。”在他眼中，“拎马桶”恰是揣测社会发展的底线主义。上海不仅要追赶科技创新的天空线，看管经济发展的生命线，更要抑止进步民生保险的地平线。

无须倒马桶后，程金鑫一天的时候变长了。

贵州路地块很快将迎来轮廓修缮。每天早晨，他都会擦擦新装的马桶，再侍弄下花卉。偶尔昂首望去，窗台框不来世茂大厦，海外饭铺湮没在楼宇之中。

透过永祥瑞里的天空线，不错见到世茂的顶尖。冯蕊 摄

海报联想：邵竞